在青岛的这一段时光,是黄际遇人生中风平浪静的好日子。他勤于写日记,在山东大学执教五年,他写的日记名为《万年山中日记》《不其山馆日记》。万年山,今青岛山,位于中国海洋大学鱼山校区东北。1891年青岛建置,在八关山麓建造的广武中营和崇武中营,位置分别是鱼山之北(今海大南部鱼山路操场一带)和八关山西北部(今海大北部五校门一带)。德国侵占青岛后,在此建俾斯麦兵营。1914年日本第一次侵占青岛期间,将德国的俾斯麦兵营作为万年兵营,遂兵营附近之山,被称为“万年山”。黄际遇在其日记第二十册小序有说明:“万年山者,国立山东大学旧国立青岛大学所在也。地居青岛之西南,当年日德人聚兵于此,筑营其间。三面环山,一面当海,东海雄风,隐然具备。今则修文偃武,弦歌礼乐,三年于兹。”《不其山馆日记》的得名,则源自青岛城阳一带,在汉代称为“不其”。不其县,西汉置,因山为名。不其山,今铁骑山。考古学家王献唐著《炎黄氏族文化考》中说,原始社会末期,在不其山周围生活着“不族”和“其族”,山以二族得名。 《万年山中日记》主要用中文,也偶尔夹有英、日、德文;文有散有骈,此外还有对联、书信、棋谱和大段大段的高等数学方程算式。杨方笙教授在《黄际遇和他的》文中写道:“由于它全部用的是文言文,有些还是华丽富赡、用典很多的骈体文,文章里用了许多古今字或通假字,而且绝大部分没有断句、不加标点。如果读者不具备一定的文字学知识,几乎触目皆是荆棘,无从下手。”“蔡元培先生曾说:‘任初教授日记,如付梨枣,须请多种专门者为之校对。’” 李新魁教授在《博学鸿才的黄际遇先生》文中写道:“先生勤写日记,日以蝇头小楷记述其研讨学问之心得,诸凡数理文学、文字语言、棋艺评论,各项见解,杂然并陈。时或记述交游,学者文士往来之行踪,写景、抒情以及酬唱之辞,时呈笔端。日积月累,竟达四十七厚册”,“录心境之起伏,著世事之兴替,为文为史,具有巨大之学术价值”。 黄际遇的《万年山中日记》和《不其山馆日记》,是他执教山大时写下的,不仅记录大学里的科研、教学活动,同时,也为上世纪三十年代青岛的文化学术活动留下了翔实的记录。比如,他在1933年11月24日记录的山大的学术活动: 徐光启先生三百年纪念祭下午三时在科学馆举行。主会者大学数理学会,到会者数学物理两系全体师生,到会者蒋右沧(李珩代表)、教育局王科长、赵太侔、杜毅伯、赵涤之、罗玉君。首由予报告徐光启传略,几何原本概要,几何学发达史概观。次由李珩报告徐光启在天文学上之贡献,翔实充畅。杨善基报告几何学之分类,条理明晰(别见记录)。 今日大公报特发图书增刊,载二文曰:徐光启逝世三百年纪念及徐文定公与朴学,文枵而脆,盖教徒之言,不过尔尔。又有关于徐光启新刊三种增订:徐文定公集(七角)、徐氏庖言(一元五角)、徐上海特刊(二角,均由上海徐家汇天主堂出版)。今日可云科学之极盛已。 从这天的日记来看,黄际遇虽然是数学家、天文学家,但他的审美、旨趣,承袭了中国传统文人的趣味。请看1934年4月28日:“入夜空如萧寺,心冷于僧,止水在槃,薰香味永。”1934年5月27日:“出访晓舫,对席窗前,万里海天,尽入怀抱,一年最好莫过此时。玉君夫人为拍二照,积瘁之躬,惭于对镜久矣。旋返空斋,茗香自遣。”在青岛的六年,的确是黄际遇生活比较安定的时光。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上世纪三十年代,日寇步步紧逼,“九·一八事变”后,东三省沦陷,随后,华北危急。内忧外患之中,山东大学的学潮频发,“酒中八仙”先后离开青岛。而黄际遇告别青岛,是在1936年2月13日。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晨起清行囊,分广州者六件,归汕者二十余件,老鼠搬疆更相关也。晤智斋,即来宏成发补日记。为纫秋书手卷,写《直妇行》全首六百余言,以行草行之。心思二王(孟津、阳明)之意,欲出矣简劲清适而未能也。智斋来共饮几爵,亦索一轴以爪印之迹。晓舫玉君夫妇来(各资馈行粻)。啸咸来以胡念修纂文叙录汇编一小册为订交之券。宏成发馈花生食油菜韮各若干。它友均未及知予行,刘康甫赶上,一剐诸友言欢拳拳,日加申旁人催行,乃接浙而行,同车至海嵎,少顷鸣钲解缆矣。送行者自崖而返。 弦歌不辍 胜利返乡不幸遇难 自此黄际遇离开青岛,重回广州国立中山大学。从上述这一天起所写日记称《因树山馆日记》。这一天,也是黄际遇一生的一个转折点,他把自己的学术生命镶嵌到中山大学。在中山大学,任数学天文系主任,兼任中文系教授,为中文系高年级学生讲“历代骈文”。他经常幽默地说:“系主任可以不当,骈文却不可不教。”听过黄际遇讲骈体文的学生何其逊写道:黄际遇先生摇头晃脑地吟咏汪中的《吊黄祖文》,“而且还伴随着那抑扬顿挫、悠扬悦耳的潮州口音,以手击几,以脚打板,连两眼也眯缝起来,脑袋也在不断地画着圆圈。”何其逊的同桌李德善说:“黄老师来教骈文,就是为了过瘾。”而他的板书,也非常有特点,一律用篆书写黑板,写得又好又快,可谓银钩铁画。 1938年10月,日寇侵犯广州,形势危急,中大迁校到云南澄江,又迁回粤北坪石。1944年秋,李约瑟访问中山大学,盛成和黄际遇欢迎李约瑟来访。在播迁流离之中,“黄际遇弦歌不辍,犹有古学者之流风遗韵也”。不论环境如何简陋、艰苦,黄际遇闲暇之时,都可安心读书写字,研究象棋。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又随中大理学院迁至连县。 1945年8月15日,抗日战争胜利,举国欢腾,双鬓飞霜的黄际遇,可谓漫卷诗书喜欲狂。分散各地办学的中山大学师生,陆续返回广州校址。10月17日,黄际遇一行80余人,赁大木船一艘从粤北的北江乘船返校。这本是一次青春作伴好还乡的欢畅之旅,孰知却成为黄际遇的不归之路。10月21日,“上午8时许,船行至白庙,将抵清远城。先生因出船舷解手,失足坠于江中”。同船的中山大学教务长邓植仪警觉,“悬钜金急营救,四子家枢随侍,亦仓皇下水救,卒以谬俗不救已溺,增援力薄,遂罹难。”一代岭南才子,风流付水,天丧斯文。终年60岁。 黄际遇不幸遇难的噩耗传来,老舍和黄际遇在山东大学交往甚密,以泪和墨撰写挽联云:“博学鸿才真奇士,高风亮节一完人。”戴季陶、戴笠、朱家骅等民国要人也敬送了挽联。不论是党国要人还是学林士子,都痛惜一代名师星陨,清远流水无情。 1947年2月8日,国民政府特发布一则褒扬黄际遇的命令,这是我国有史以来,由政府发布命令褒扬的第二位数学家,第一位是1927年故去的胡明复。 斯人已逝。文化的薪火相传,门下桃李芬芳。70年后,翻阅纪念黄际遇先生的文章,不由得让人慨叹,黄际遇这样的学者,世间罕见。他将治学娱乐都“玩”到了极致。青年时代喜击剑和足球,在日本留学时,曾获击剑比赛荣誉奖;在青岛执教时,曾为学生的足球比赛当执法裁判。中年喜欢下象棋,与人对弈不用棋盘,在中山大学执教时,常与省港象棋高手过招。晚年研究棋谱,将棋艺与数学之原理汇通,推演棋谱,手订《畴盫坐稳》五十册,匠心独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