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颛顼之复苏为何会以蛇鱼之化的形式表现出来呢?据《国语·周语下》记载,周景王问钟律于伶州鸠,伶州鸠答曰:昔武王伐殷,岁在鹑火,月在天驷,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鼋。量与日、辰之位皆在北维,颛顼之所建也,帝喾受之。另在《淮南子·天文训》也有着类似的记载:北方水也。其帝颛顼,其佐玄冥,执权而治冬。其神为辰星,其兽玄武,其音羽,其日壬癸。在这两段文字中明确指出了颛顼为北方之天帝,主司大水。蛇鱼均为水中之生物,且在原始人类的认识之中,蛇鱼均为可以复苏之物种,则颛顼复苏表现为蛇鱼之化这一形式就有其合理性与必然性。所以,颛顼复苏不会是禽类到鱼类的转化,也不会是蛇类到其他物种的转化。颛顼即代表了“死亡与重生”的蛇,而死去的蛇借由水复苏后,重生的躯体便化作水中能够生存下去的、代表“生命”意义的鱼。这个必然的转化,也反映出原始初民们认为生命由生到死、由死到生是必然的。外在的躯体可以发生转变,生命却是循环往复,轮回不止,死亡与重生脱离了外物的限制,在不断的“死去—重生”这一过程中得到永恒。
三、“颛顼死即复苏”中的生死观
由于远古时期社会环境及认知水平的限制,先民们在遇到无法理解的自然现象时,大抵会自觉或不自觉通过“对梦境或幻觉的回忆来理解,产生灵魂可以脱离肉体而独立存在的意识”,从而萌发出“万物有灵”“灵魂不灭”等认识,并据此认为世间万物皆有灵魂,不管是一颗树还是一块石头,都和人类一样有其自身的思维和感知其他外物的能力,认为宇宙间的万事万物都有各自独立的灵魂,而每一个灵魂之间又能相互感应相通,并以此为路径进而达到生命体的相互转化、生与死的相互贯通。
夸父逐日、精卫填海,这些神话所表现的都是个体生命一旦结束立即转化为另一种生命形态的过程。所以,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肉体可能会泯灭而灵魂不灭,灵魂可以转化成另一种生命形态获得新生,并由此取得永生。故生命在这些神话中是流动的,而非静止不变的,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结束,而是另一段“生命”的开始。生命在无限次变形重生中获得永恒,死与生之间并无界限可言,它们同灵魂本身一样是可以相互转化的。
在《楚辞·天问》中也有着类似灵禽死而复生的神话。“天式纵横,阳离爰死?大鸟何鸣?夫焉丧厥体?”这里说的是一个鸟在火中复生的神话。这四句话很有可能隐含着一个类似凤凰涅槃的中国神话。《春秋孔演图》云:“凤,火精也。”从这一注释上我们不难看出中国上古必定有着火化为鸟或者鸟借火得以重生的神话。
原始人类真诚的相信万物有灵,并以此作为审视世界的准则。“万物有灵”使得某些看似不合常理的变形神话中物种与物种之间的界限能够被打破,人可以变成鸟,蛇可以变成鱼,生命体可以变为非生命体,非生命体亦可以变为生命体。如大禹与涂山氏的神话中,涂山女最终变为了一块石头。故在原始人类看来这个充满苍莽气息的宇内,众生一律平等,所有的生命都自由而生机勃勃地流动着,它们殊途同归。
万物有灵论不仅存在于《山海经》的神话中,在先秦时期的其他典籍里也有相似的记载,如《庄子》中的“鲲鹏之化”“庄周化蝶”等,这些变形神话的共通之处在于相信世间万物皆有灵魂,灵魂与灵魂之间可以相互交通。“我们相信,诸如神话传说、志怪故事之类的文学作品,在貌似荒诞或杜撰的背后,必然有一个真实的观念或礼俗作为理论支撑,那些光怪陆离的虚构和想象却也真实展现了社会民众的内心渴望和理想信念。”既然人与自然万物都是这个宇宙的一份子,生命所属同源,那么不管形态如何差异,任何生命最终都可以融为一体、相互转化。因为这种变化,灵魂摆脱了肉体的束缚,生命得以在一次又一次的转变中延续下去。
在“颛顼死即复苏”的神话中除了表现出万物有灵的观点之外,同时也表现了生死循环、死生交替的观点。在“死即复苏”这一状态下,生与死不再是两条平行线,而是首尾咬合自成体系的生命循环系统。原始人类对于自然和自身的认识莫不来源于观察,自然界特别是季节的交替变化,当给予原始人类很大的冲击。春天到来风和景丽、百草丰茂,枯枝发芽、荒野新装、昆虫吟哦、鸟类飞鸢,夏去秋来则是由盛转衰,冬天则是满目萧条。这样一个时间循环往复的观念,是上古初民们观察总结出的结论。再加上太阳每日的东升西落,月亮的圆缺变化以及岁月交替,这些不断循环出现的自然现象,使得先民们认为世间万物莫不是处于生死节奏之中——从兴盛走向衰亡,又从衰亡走向兴盛。所有的宇宙间的生命都遵循时间的基本法,因此初民们根据这样的规律得出结论——生死也是往复循环的。既然世间万物可以轮转互替,那人的生命为什么不能死后再生呢?自然的逻辑自然地被引入到对生命的理解之中了,以至于屈原发出了“夜光何德,死则又育”的发问。
“颛顼死即复苏”的变形神话不仅体现不同生命体或非生命体在形态上能够任意变换,同时也打破了时空上的局限。死亡原本该是时间的终点,代表了“停止”,然而在这则神话中,死亡也没有办法阻止生命的流动,生死循环使得初民们将灵魂从时空限制中抽离出来,避免了“死亡就是生命终点、死亡就是时间的终点”的说法,在这里,死亡成为重生的前奏,生命由此得以延续。
同时,生死循环的时间观也流露出上古初民们对生命热忱的投入。在他们的意识观念中,即使肉体消亡,灵魂也不会消亡,生命不存在绝望的“尽头”,有的只是一段崭新的、充满生机的“开始”。消亡的个体,因为“死亡”的缘故而重新获得新生,就如死而复生的颛顼,溺水而亡却化为精卫鸟的女娃。生死循环的情节隐喻着时间的交替,再生的意义是为了抛去旧的时间段中弥留下来的不详之意而选择用一种纯白的、积极的姿态来迎接未来。新生的意义就在于“新”,旧为新所替,死为生所换,死亡成为了重生的契机,将生命带往另一片纯净的乐土。
循环的时间观念化解了死亡,打破了生死之间的界限。在原始初民的眼中,所有的个体都是“活”的,都是流动的,通过变形来延续生命,它们遵循着生死相替规律,在这个共出同源的宇宙中将生命生生不息地传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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