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上古神话中有不少神话隐含着对生死观念的探究,精卫填海、杜宇啼血、丹朱化鸟无不如此。在《山海经》中有一段“颛顼死即复苏”的文字,这则神话因“蛇鱼相化”而引人注目。蛇与鱼的意象在上古神话中频繁出现,二者同属阴,都代表了“生命延续”的含义。“蛇”以其神秘性、致死性和生殖含义象征了“死亡与再生”,“鱼”则因其强大的繁衍能力被赋予了“重生”的寓意。这一类变形神话表现出了原始人类对于生命与死亡的最初认识,并将这种情感与认识通过隐喻的手法表达出来,以“灵魂不灭”的方式达到人与万物相融,以“形态多变”的方式宣告生命的永恒,以“死生交替”的方式对抗死亡的降临。而这种非逻辑的原始混沌的认识正是原始人类最早产生的生死观念。
神话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基石,生活在不同地理环境中的族群对外部世界的认识正是通过神话渐次展示出来的。认识一个族群的神话特征可以帮助我们解析该族群的文化特征,帮助我们认识该族群的思想文化之发展起点。从这一角度而言,对于神话特征的探讨则具备了深刻的文化和历史价值。
“神话乃是一种自然现象,是对自然的斗争,以及社会生活在广大的艺术概括中的反映”,它承载了先民对于当时的社会形态与自然现象复杂而原始的认知,其中复生神话则通过“物化、变形”这一手段,被赋予了初民们针对未知现象的自我解释、判断以及情感上的美好愿望。
卡西尔在《人论》中提到:“各不同领域间的界限并不是不能逾越的栅栏,而是流动不定的。在不同的生命领域之间绝没有特别的差异。没有什么东西具有一种限定不变的静止形态。由于一种突如其来的变形,一切事物都可以转化为一切事物。如果神话世界有什么典型特点和突出特性的话,如果它有什么支配它的法则的话,那就是这种变形的法则。”在《山海经》中,相当一部分神话遵循了这一法则,例如我们所熟知的“夸父逐日”“精卫填海”“刑天舞干戚”“伏羲女娲”等等;这些神话在变形的过程中传递出一种“死而复生”的观念,即物态的消亡并不意味着生命的终止,而是生命的再一次重生。
生与死是生命的两种形态,生死问题是人类最为关心的问题,没有一个人可以回避,每一个人对于生死都要给出自己的答案,由此生死观念成为人类最为基础的一项文化心理构成。在研究神话之时,原始人的生死观理应引起我们的重视。而我们所要研究的“颛顼化鱼妇”——“蛇化鱼”的现象便是其中的一例。
一、“颛顼死即复苏”之神话
在《山海经》中记载了众多中国上古神话,其中复苏变形神话在众多神话中大放异彩。特别是在《山海经·大荒西经》有云:“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苏。风道北来,天乃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颛顼死即复苏。”大意是说鱼妇是颛顼死而复生后变化而成的,大风自北边吹来,海水奔流,蛇正转化为鱼的时候,已经死去的颛顼趁着蛇、鱼这二者之间的转化尚未定型,托生到鱼的躯体中,成为“鱼妇”。对于这一神话历来有很多理解,而其中“颛顼死即复苏”这一内容尤为令人难以理解,以至于自古以来未有通泰之解。郭璞注之为:“《淮南子》曰:‘后稷龙在建木西,其人死复苏,其中为鱼。’盖谓此也。”在此郭氏视“后稷”为“颛顼”,以后代之神话释前代之神话,除非其有其他依据,否则这一解释不免给人以牵强之感。近人袁轲引郭璞注然后加案语说:“郭注引《淮南子·坠形篇》文。今本云:‘后稷垅在建木西,其人死复苏,其半鱼在其间。’故郭注龙当为垅,中当为半,并字形之讹也。宋本、明藏本中正作半。据经文之意,鱼妇当即颛顼之所化。其所以称为‘鱼妇’者,或以其因风起泉涌、蛇为鱼之机,得鱼与之合体而复苏,半体仍为人躯,半体已化为鱼,故称‘鱼妇’也。后稷死复苏,亦称‘其半鱼在其间’,知古固有此类奇闻异说流播民间也。”叶舒宪则认为,这一则神话属于北方系太阳神话,且是冬天的太阳,“是以太阳夕落朝出的自然现象为基础的”。诸说虽不乏给人以启迪之处,但是对于颛顼死而复生中“物化”以及“人神关系”缺乏认识与关注,同时对于这则神话的含义似乎也并没有能够给出全面的解释。
原始人类对于死亡是无法理解的,他们并不知死亡为何物,直到生命意识的觉醒。王钟陵先生提出原始人类大致沿着四条路径来克服和超越死亡:一借助于自然逻辑引入人类生命意识,作出死亡——复活的拟构;二是在图腾观念中,以图腾之绵长延续、以祖先在子孙身上的复活,克服个体死亡,三是以化生观念为基础,将死解释为转形,亦即转化为另一种生命形式;四是灵魂的不朽与转世。
在“颛顼死即复苏”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其中一个步骤是“蛇乃化为鱼”。蛇与鱼在今人看来完全是风马牛不相接,为何在此这两个意向被联系到一起?二者之间是否有共通点?其中一点非常明确,就是“蛇”和“鱼”作为《山海经》中出现频繁的两个意象,其背后代表的含义一定映射了先民们对于“生”与“死”最初的思考和认识。但颛顼化鱼妇的过程为什么必然是“蛇鱼之化”,“蛇”和“鱼”背后的象征意义为何?蛇向鱼的转变是否意味着早期初民们相信生命可以“死而复生”,可以由此物转入彼物,灵魂可以跨越物种之间的差异而畅行无阻?这些正是我们要进一步探索的地方。
二、蛇鱼之变及其文化内涵
蛇这一意象在《山海经》中出现极其频繁,据《〈山海经〉中蛇底传说》一文统计,《山海经》中提到蛇的地方共有70处,泛述大蛇、怪蛇的则有13处。《西山经》中出现的“见之则天下大旱”的肥遗;《中山经》中“人面,豺身,鸟翼,音如叱呼”“见则其邑大水”的化蛇;《海内南经》中“食象三岁出其骨”的巴蛇,等等。在中国古代,蛇的分布极其普遍,《韩非子》中亦有“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民不胜禽兽虫蛇”的记载。在杨利慧先生的《女娲溯源》一书中,也提到“上古时代人民草居患蛇,所以在交往寒暄时,常彼此询问一句‘无它乎’?”《说文解字》中对“它”的解释是“从虫而长,象冤曲垂尾形,上古草居患它,故相问‘无它乎?’”。上古时期先民为了便于获取生活及生产资料,大抵择水而居,而蛇亦多生活于水草丰茂之处,由此势必会造成有蛇经常闯入人类的生存空间并对人的生命造成威胁的情况。
由于蛇类对人类生命具有强烈的危险性,加之《山海经》成书时代正是初民们由原始社会向文明社会过渡这一特殊时期,初民们对这样危险的物种处于一种既了解又不能完全了解的状态,因此他们发现对这一现象无法理解和解释的时候,势必产生各式各样的猜测。正是这种充满野性的想象和原始认知水平使得《山海经》内的蛇被赋予了诸多奇妙的形态与作用,使得这些蛇的出现被人为地披上神秘的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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