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复观说:“周人建立了一个由‘敬’所贯注的‘敬德’、‘明德’的观念世界,来照察、指导自己的行为,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正是中国人文精神最早的出现。”[7]这一说法虽说不错,却有轻忽天命信仰和巫术传统影响力的嫌疑。周公的确极大地凸显了受命者的主体责任,其“敬天保民”和因民情以知天命的思想,都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民在政治生活中的重要性,也奠定了民本论的理论雏形。但这些毕竟还不足以撼动天的主导地位,当武庚和三监之乱爆发引起西周社会普遍恐慌时,为了说服贵族,他仍不得不搬出“宁王遗我大宝龟”——用传统的占卜之法来证明周人的天命并没有转移[8]。周公思想所带来的人文之光,虽曾耀动一时,但还相当微弱,不足以照亮整个西周社会。 民为神主与得民者昌:天人关系的重置与重民论的滥觞 西周末年,持续的政治衰败和社会动荡,引发了百姓强烈的不满情绪,通过诗人的吟唱,由最初“何辜于天,我罪伊何”(《诗经·小雅·小弁》)的自怨自艾,演变成“先祖匪人,胡宁忍予”(《诗经·小雅·四月》)和“家父作诵,以究王訩”(《诗经·小雅·节南山》)的对祖先和周王的强烈质疑。天既然是主宰一切的,对自然灾害、人间不公、“我王不宁”等不幸的发生就难辞其咎,因此得出“浩浩昊天,不骏其德”(《诗经·小雅·雨无正》)的结论也就顺理成章了。这些被后人称为“怨天尤人”的情绪汇聚成对天的善意和公正性的质疑,促使人们重新思考自己与神灵的关系。由此周公由民情而知天命、强调人的主体责任等思想再度浮现,被发展成为“民为神主”和神“依人而行”等认识,从而重置了天与人的关系,在保留天命信仰外壳的前提下,极大地凸显了民的重要性,形成了天意由民意决定、并由民意呈现的社会共识。 公元前704年,楚国入侵随国。随侯认为自己一贯恭谨侍神,神灵一定会保佑随国。贵族季梁指出:“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随侯虽恭谨侍神,却无视民众疾苦,造成了“民各有心,而鬼神乏主”的局面,想获得神灵佑护是不可能的(《左传·桓公六年》)。公元前644年,宋襄公要用活人祭祀,司马子鱼反对,理由是:“民,神之主也。用人,其谁飨之?”(《左传·僖公十九年》)这里的“民为神主”,当然不是在说民是神的主人,“主”是主使之意,表达的意思是神意依靠民意来表达。 这种认识,当时也表述为神“依人而行”“惟德是依”和“惟德是辅”。公元前672年,虢公命祝史祈求神赐给自己土地,史嚣由此断定虢必将灭亡。在他看来,“神,聪明正直而壶者也,依人而行”,虢公迷信神灵,不修内政,民心离散,又怎能不亡?(《左传·庄公三十二年》)公元前655年,晋借道虞国伐虢,宫之奇以唇亡齿寒为由建议拒绝。虞侯以为“吾享祀丰洁,神必据我”。宫之奇反驳说:“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神所冯依,将在德矣。”(《左传·僖公五年》) 天明察秋毫、公正无私,其意志完全由民意所决定,统治者力行德政,就可以得到民意的支持。一旦失去了民众支持,国家就有覆亡的危险,“民弃其上,不亡何待”(《左传·昭公二十三年》)。晋国荀寅在政争失败后,指责太祝祭祀所用牺牲不够肥美,以致神灵不再佑护,太祝反驳说:“一人祝之,一国诅之;一祝不胜万诅,国亡不亦宜乎?”(《新序·杂事》)在太祝看来,在不行德政、失去民心的情况下,无论在祭祀活动中表现得如何虔诚,都不可能得到上天佑护。国家兴亡,取决于民众的态度,民众的态度又由执政者的行为所决定。正如周太子晋所说:“天所之崇之子孙,或在畎亩,由欲乱民也。畎亩之人,或在社稷,由欲靖民也。无有异焉。”(《国语·周语下》) 民意支持与否,决定着国家政权的存亡,民众的支持也是君主实现政治愿景和政策目标的决定性因素。这在春秋时已成为普遍的社会共识,相关说法在《左传》和《国语》中随处可见。例如,《国语·周语下》就说:“且民所曹好,鲜有不济者;其所曹恶,鲜有不废也。”《左传·昭公二十五年》也说:“无民而能逞其志者,未之有也。”得到民的支持,就可以“作无不济,求无不获”,而失掉民的支持,就会“作则不济,求则不获”(《国语·周语下》),这就要求统治者必须想方设法笼络民心,争取民的支持。时人提出和讨论过“抚民”“亲民”“恤民”“安民”“利民”“惠民”“和民”等争取民众支持的方法,核心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要体察民情,与民同甘共苦,所谓“视民如伤”(《左传·哀公元年》),“视民如子,辛苦同之”(《左传·昭公三十年》);二是要施惠于民,改善民生,让民得到实惠。若“绝民用而实王府”(《国语·周语下》),就不可能得到民的支持。 君以治义与立君为民:国家目的的讨论与全民目的论的提出 淡化王朝兴亡由天命主宰的传统观念,认识到民作为一个整体,有足够的能力决定政治成败,标志着古代中国政治现实主义和理性主义的崛起,其意义自不待言。认识到民在政治生活中的重要性,进而提出统治者的政治行为和政策设计,应以体恤民情、惠及民生为导向,固然能促使统治者实施更多的惠民措施,民众的地位和生存状况也会因此得到一定的改善,但是,这种思想毕竟是站在君主的立场,为了争夺权力或实现政权的长治久安而作出的策略性考量。“视民如子,辛苦同之”的目的,在于“将用之也”。故而这种思想只能称为重民论,民众仍被看作实现统治者政治愿景和政策目标的工具与“耗材”,并未成为政治存在和运行的最终目的。 |
